Friday, April 20, 2007

三萬五千英呎高空上的真心話大考驗(下)

她:「你覺得呢?你覺得我應該再去做一次檢查嗎?要不要連小孩一起?還是你也和醫生一樣,覺得沒這個必要?」

好像有人在我腦中吹汽球。

耳際傳來少婦喃喃的追問…咫尺之遙的聲音,卻彷彿從距離我三萬五千光年之處傳來,如此遙遠、如此模糊;然而,在此同時,這個細微聲音又有著無以名具的重量,每一字、每一句壓得我動彈不得…

腦中的汽球被吹得愈來愈大、愈來愈大…就快讓我無法思考、就快讓我無法呼吸…終於,我下定決心,決定有所回應,不再讓腦中汽球永無止境地膨脹。

我:「如果再一次的檢查,可以讓你心裡好過一點,那就去做吧。帶著小孩去做也無妨,至少這能為你換來某種程度的心安。只是,不知你是否也曾想過,這一切可能不是全家人愛滋檢驗結果都正常,就會自動結束的。除了醫療檢驗專家之外,是不是考慮看看,同時也接受心理醫師之類的專業協助?很有可能,其實你的心傷得更重,要不要試著替你的心療傷?」

她:「你是不是覺得我不正常?啊~我竟然會跟一個陌生人說這麼多…或許我該去看精神科…」

我:「不是,我沒有覺得你不正常。我只是想,或許有些時候心靈的創傷遠比我們想像得要來的深…只是從外表不容易看出來罷了…」

她:「有時候…我會想,為什麼我每天這麼痛苦,痛苦到想帶著女兒一起去自殺,那個人卻一點事也沒有?他一定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似的繼續過他的生活吧…為什麼他可以一點事也沒有?為什麼??真希望能看到他當場死在我面前…」

第一次,同時也是唯一的一次,關於那件意外,除了可能感染愛滋的恐懼、懷疑與自責,少婦傳達出了其他的情緒。

在這之前,愛滋檢驗彷彿只是一個獨立存在於脈絡之外的單一事件,對此,少婦可以反覆述說、自我辯證。然而,導致少婦好似得了強迫症般,必須不斷進行愛滋檢驗的源頭,也就是當初造成後續這一切的加害者,卻彷彿不曾存在,關於那個人的所有論述都被抹去,在這場對話中成為一個突兀的缺口。

不是因為遺忘,更不是因為已經獲得解脫…我想,相較於愛滋,或許對少婦而言,那是更為禁忌、更觸碰不得的話題。無論是傷痕也好、弱點也好,如果可能,希望永遠不要暴露在別人眼中,於是萬念俱灰的人將它纏上鐵鍊、套上枷鎖,沉入內心的最最最深處,並暗自祈禱永遠不提起,它就會永遠消失…

機艙傳來廣播,飛機預計將於二十分鐘後抵達桃園機場。

「媽咪,你幫她綁頭髮啦~」原本睡著的小女孩醒了過來,拿出玩具開始吵著媽媽陪她玩。少婦轉過身去,迅速地幫洋娃娃紮了個辮子。「你看,是不是很美啊?」少婦笑著對女兒說。「才不美呢!」小女孩一把扯掉洋娃娃頭上的橡皮筋,「我綁的才漂亮!」自己動起手來。「你喔,又要我幫忙,又説我綁得不好,真是的。」少婦接著轉身對我說,「不好意思,借過一下,快到台灣了,我要拿衣服。」少婦越過我,伸手拿出頭頂置物箱中的背包,掏出一件又一件的小孩衣物。回座後,少婦一邊幫女兒換長袖,穿外套,一邊對我說,「聽說台灣這幾天天氣很冷,得幫小孩多加點衣服才行,不要感冒了。」

少婦一會兒叫女兒舉起手來,一會兒叫女兒把手穿進去…這一刻,她已變回日常生活中一個再標準不過的家庭主婦。看著她忙碌的側影,聽著她嘴裡對女兒的叨唸,我竟不禁開始懷疑,難道剛剛只是在做白日夢?!

我知道,走下飛機後,這場對話的雙方將一如踏上飛機前的彼此,成為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我也明白,兩條直線意外地短暫交集後,終將各自向前,不再有任何交會…但無論如何,「Wish you good luck!!」我在心中默默祝禱著…

ninikitt

Monday, April 16, 2007

三萬五千英呎高空上的真心話大考驗(中)

終於,她的淚水無聲落下,雙目直視我問道:「同樣身為女人,你覺得,什麼事對一個女人的打擊最大、傷害最深?」

之後,少婦娓娓道來那場「意外」。去年少婦和一個很談得來的網友見面,不料卻被強暴,自此她活在恐懼中。擔心自己可能因此感染愛滋,儘管初次檢驗結果一切正常,她仍舊往返台灣、新加坡,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相同的檢查。

她:「在新加坡的醫院,我被叫進獨立的檢驗室,醫生在我面前戴上手套,像驗血般,在我手指頭上戳一針接取血液,遞給我棉花球止血,脫下手套丟棄,然後吩咐我血止後自己開門出去。可是,萬一,在我之前驗血的那個人有愛滋,他沒等血乾就去開門,血滴在門把上,然後指頭上有傷口的我,不小心接觸到門把上的血液,回家後還來不及洗手,女兒就來抱我,先生到家後,又觸碰到我曾經碰過的東西,這樣會不會全家人都被我害得感染到愛滋…?」

被少婦這番爆炸性自白完完全全所震懾,我怔怔不知該做何反應…少婦自行接話。

她:「我諮詢過所有醫生、護士、檢驗人員,他們每個人都告訴我,因為這樣而感染愛滋的機率可以說是等於零。可是我還是很擔心…其實這次我回台灣就是要再做一次檢查…我前後已經檢查五次了,五次結果都是正常,可是我還是擔心…坦白跟你說,這次最主要我是要連同女兒一起檢查…其實之前也想叫我先生一起檢查,但他不願意,說我有神經病…如果被他發現,我竟偷偷把女兒帶來做檢查,他一定會跟我離婚…可是我還是不放心啊…那天檢查回家女兒衝過來抱我,我根本還來不及洗手…你知道每天活在恐懼中有多痛苦嗎?」

她:「檢查的環境實在太骯髒了…怎麼可以要我徒手直接去開門?萬一,在我之前驗血的那個人有愛滋,他的血滴在門把上,手上有傷口的我,不小心沾到因此而被感染,回家後女兒、先生又摸到我摸過的東西…萬一大家都因此而被感染…你覺得呢,有沒有這種可能?」

她:「醫生、檢驗師他們都有跟我詳細說明愛滋的傳染方式,跟我保證不可能,如果這麼容易就傳染,在第一線工作的人不早就每個都得了愛滋。可我還是不放心,最後他們乾脆反問我,就算真的有得了愛滋的人不小心把血液留在門把上,但請問你有跟門把性交嗎,請問門把有對你輸血嗎?如果沒有,那你就不會因此而感染愛滋。」

她:「你會不會覺得很荒謬,我竟然擔心這樣就會得愛滋…還擔心到女兒、老公身上…啊,你現在會不會很害怕跟我講話?請你不要害怕,我已經檢查五次了,每次都是正常,所以我是沒有愛滋的…而且我沒碰到你喔,而且你看,我的手完全沒有傷口唷…其實我經常檢查自己身上有沒有傷口,如果發現有,就算只是小小的刮傷,也要馬上用OK繃貼起來。環境實在太髒了…如果有傷口,一定要馬上處理喔…」

她:「這次回台灣,我還要再檢查一次。最主要是要帶女兒去檢查…雖然醫生都勸我沒必要讓小孩平白無故挨一針,可是我覺得還是要檢查。畢竟我摸到那個門把了啊,萬一我之前檢驗的人有愛滋,他的血滴在門把上被我摸到怎麼辦…」

就這樣,少婦提出質疑,然後舉證醫療專家的反駁;接著又再提出同樣質疑,又再舉證醫療專家的反駁…同樣的敘述模式一再重複、一再重複…彷彿陷入死胡同,找不著出口,來回往返終究都只能撞上那堵無形的牆…

ninikitt

Thursday, April 12, 2007

三萬五千英呎高空上的真心話大考驗(上)

她的淚水無預警地滴下。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她猛然抬頭,直視著我問道:「同樣身為女人,你覺得,什麼事對一個女人的打擊最大、傷害最深?」

被她毅然無保留的目光以及這個問題背後可能代表的巨大傷痕所震懾,我遲遲不敢、也不願作答…不知道對話將被帶往什麼方向,這一刻,我唯一能確定的是,這將不是一場普通的社交會話…

三萬五千英呎高空上、四個半小時航程中,她和我比鄰而坐。她是一個帶著小孩,一會兒念英文故事書給女兒聽,一會兒又回頭向後座外籍夫婦詢問正確發音,活力充沛、略嫌聒噪的標準主婦。我則是一就座就馬上翻開小說,心態上和姿態上都打定主意懶得和人打交道,隻身行動、略嫌冷漠的旅人。

閱讀的過程中,縱然心神聚焦在小說上,仍能不時感到鄰座投射而來的目光。根據經驗,這是想找人聊天的訊號,但一來生性不喜和陌生人交談,二來心情還處於剛和J分別的低潮,因此刻意裝做毫無察覺。然而,就在我閱讀告一段落,目光稍微從頁面移開的短暫空檔,她間不容髮地向我提出第一個問題:「不好意思,請問你是台灣人、住台北嗎?如果是的話,請教你怎樣從機場到台北?」

少婦自我介紹她是嫁到新加坡的台灣人,在知道我同樣也是台灣人後,態度顯得更為親切,陸續問了結婚沒、有小孩沒、為什麼來新加坡…之類的普通問題,並侃侃而談她的新加坡經驗。然而就在這標準的主婦作風下,漸漸地,我隱隱察覺到少婦談話中一抹呼之欲出的非日常性。

她:「其實上星期我才剛回台灣,但如果繼續待在新加坡我會瘋掉,實在快受不了了,所以趁著先生昨晚出差,凌晨就訂了機票回台灣,但後天先生就回國了,所以我明天下午就得回來。」

我:「一個人嫁到國外,難免都會想家…」(不想探人隱私,我小心翼翼地回覆。)

她:「我真的快受不了了,自從去年發生那一件事,我到現在都還活在陰影當中…其實我回台灣後好想回娘家,但現在就算回去也只能住飯店,因為家人都不能理解,為何我到現在還走不出來…他們只會罵我、責怪我…」

我:「…不會啦,長輩通常都很樂意看到小外孫的…」(其實不知該如何應對,但又感到一股不得不說些什麼的壓力,避免話題更深入,只好禮貌性地進行無關緊要的搭話。)

她:「是這樣嗎…可是他們真的不懂、不能體會我的心情…自從發生了那件事,我每天都感到好大好大的壓力,每天都好痛苦、好痛苦…」

我:「…」(無言。不祥的預感油然升起。)

對話的開端一如少婦的外表,平凡不起眼。毫不設防的我,怎麼也料想不到話題會急轉直下。儘管試圖用禮貌架起防禦外牆,但少婦顯然已在某個時間點下定決心,要對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吐露全盤心聲。措手不及的我,只能倉皇接招,硬生生地被拉入這場真心話大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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